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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千一百三十一章·“不,必,成,为,我,的,墓,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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……祂也会不舍。

但似乎,没有别的方法。

两个文明的重担之下,这是最好的结局。失去的唯有“他”。

祂将手指放在唇边,作了个无声的手势。

三个人的脚步慢了下来,无声地凝视着苏明安,就连很少流泪的吕树都双眼通红。

白发飘荡之下,祂的嘴唇嗡动着。

不,必,成,为,我,的,墓,碑。

短短一句话,仿佛就是全部。

……这是祂看过许多原初死亡之后,所能想到的,最好的叮嘱。

祂从没有想过,如今轮到自己踏上这条不归路。

剑刃向下,祂感知到了身周波动的时间之力,闭上眼,将剑刃彻底斩下——

“哗啦啦。”

这一瞬间,

耳边传来白鸽扑扇翅膀般的声音。

一只手忽而握住了祂的手腕,像就是为了在这一秒,拦住祂的斩下。

祂茫然地睁开眼。

然后,望见了一对霜雪般的眼眸。

一时间,祂觉得犹在梦中,不然为什么会恰好在这一刻,有人出现在他的身边。

离明月握住祂的手腕,身周飘荡着空间光芒。

苏明安额前的十字架头链,反射着相似的光。

——是离明月通过这条头链,把苏明安传送回了教堂。正如当年苏明安被神灵堵截,苏明安启动项链传送至离明月身边。

“为什么把我传回来……”苏明安不解。

雪白的长发交融着,有一瞬间,望着教父月光般的眼睛,苏明安以为自己看到了真正的天使。

在苏明安茫然的凝视中,离明月叹了口气,像是见证一个故事,终于走到了结局。

“……可以了。”

“接下来的,交给我吧。”

“被你喊了三十多天教父,总该……帮你做一些事。”

“这是我千年以来,一直在思考的一个办法,试试看是否可行。”

听到教父的这句宽慰之语,苏明安也许应当感到绝处逢生般的欢喜。但为什么,他的心中什么也没有,只剩下了苍白的哀伤。

这种苍白的哀伤,太熟悉了。

以至于即使祂只剩下了最后的感官,却也感到了落寞。

……为什么呢。

为什么每次这种时候……都是有人替他承担“代价”。

为什么……呢。

“因为我不会让‘你’死。”教父握着他的手,温热的热度传来,捂了捂,人类在给神明让渡温暖。

他的眼眸低垂着。

“你是一个……”

“很好很好的孩子。”

……

【“苏明安,你听说过‘言灵对象转接’这个概念吗?”】

【“嗯。圣城升空就是为了把叠影的言灵转接给一万个时代,圣城自己脱离出去。”】

【“对。只要付出的代价够多,自身又切断所有因果线,离开了文明,就可以达成这个效果——利用理想国的脱离性,屏蔽其他人,把叠影的言灵针对对象,从全体人类改到一万个时代。”】

……

致使苏明安被封锁死亡回档的,是叠影的言灵——‘无知无觉,不死不灭’。

致使叠影直接攻击旧日之世的,是苏明安的神明之身。

那么,倘若言灵被转接呢?

文明的范畴仅限于“星球”。那么倘若……神明离开旧日之世的范畴呢?

“教父,你是想……”苏明安开口。

祂忽然明白了离明月想做什么。

早在副本刚开局,离明月就展示过极高的六级言灵……离明月,自身的位格很高。

与朝颜、秦将军、萧影都不同,离明月是唯一随身持有小型理想国的人。千年以来,离明月的转世一直在稳步提升位格,没有出现任何转世中断的情况。

魔女时代,他是远离人世、声名远扬的秩序天使。

楼月时代,他是无垢无尘、长生不死的仙师。

现世时代,他是隐于尘烟、守候旧神的教父。

他自始至终……没有中断过自身的传承,永远都是上一世亲手交给下一世,位格从未截断。朝颜的转世爱丽丝尚且会被异种王吞噬,离明月的每一世却都能活至寿终。相当于这世间,唯有离明月一人,活了千年。

《规则书》就是最好的证明,这本书,从千年前就一直存在,直到千年后也一直在写。

苏明安忽然明白了离明月为什么执着于待在教堂,从未远离。

也许他早就料到了这种可能性,他早就在思考……该怎么在这种情况下,救下旧神。

这种思考,以至于维持了千年之久。

坚守一生,全心全意。

……

【仙之符篆·“转移对象”】

【转移对象:你可以转移其他高位符篆(包括仙之符篆),将它们的攻击目标转移给他人。】

……

【很久以前苏明安就知道,言灵是小型许愿机——只要“位格”够高、付出“代价”够多,无论是许愿的内容、对象、方式、持续时间……都会提高。】

……

“我想了很久……该怎么保下你的自我。只要你成神,叠影就一定会除去你的自我。我一直在思考‘转接’。”离明月说:“你已然拥有切断因果线的剑,只要有足够的‘代价’,我可以替你背负上这条因果。就像……脱离文明的圣城。”

“而我思考了千年……亿万人中,似乎唯有我一个人,足够支付起这种‘代价’。”

苏明安感觉自己被这抹温暖的白雪拥住。

那是小心翼翼的、颤抖的安抚,是长者手掌之下温暖的触碰。

“‘代价’是?”祂问。

离明月嗡动嘴唇,低声说了什么。

苏明安一时像是失去了力气,无法推开对方。仿佛变回了一个小孩,除了掌下感受到的温暖,什么也做不了。

祂见过许多雪。

云上城的雪,祂从高空坠落,雪在祂眼中如同希望的星辰。

三十三周目的雪,夹杂着血与警报声。

小城里的城中白雪,祂低头分着面包,教父跟在身后,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
但祂从没见过,由人类本身化为的雪。

将自身的千年位格、千年能力、千年情感、千年灵魂……乃至往后千万年的转世重生……都化为许愿的“代价”,用自身替他……抗下叠影的诅咒。

利用理想国的脱离性屏蔽其他人,就像把分身留给九幽之下的叠影,苏明安再度拆出一个分身,把这具神躯留给星空之上的叠影,让苏明安自身得以保存。

恰好,苏明安已经获得了“同时召唤明与影”的技能,用易于理解的方式说——

影,留给千年后九幽之下的叠影。

明,留给星空之上的叠影,让神躯离开旧日之世的文明范畴。

如此,理想国之下,离明月就能够支付代价,把叠影言灵的针对对象,从苏明安改到离明月自身。

但离明月的位格依然不够。

这时,苏明安抬头望去。

教堂里早已挤满了牧师与教士。

他们露出庄肃的神情,明明是文雅的神职人员,身形消瘦,却严肃地仿佛一群即将踏上战场的战士。

他们跟随在离明月的身后,高喊着——

“愿跟随您向前!”

“愿随神明大人向前——!”

下雪了。

夜色破开一缕雪光。

他们跟随了离明月数十年之久,随他一同准备着这一天。早些年苏明安曾看到的教士们,都是为了这一天所准备的“代价”。

点点白色的光芒,从他们身上飞起。白发苍苍的老人、年轻的教士、端庄温柔的修女……他们注视着苏明安,朝他笑着躬身,口中念着祭祀之词。

苏明安还未说话。

——他就背负上了新的亡灵。

……

“祝你生日快乐,祝你生日快乐……”

阴暗的少管所里,男孩被铁链锁在角落,满身都是毒打的伤痕,独自一人哼着生日歌。

他的声音很微弱,全身是针刺般的疼痛,却仍回想着……他不后悔自己救下了教室里的那个女孩。他仍认为世间的黑暗能被扫清,仍以为腐朽与污垢能被清洗。

他拿起满是血迹的破布,盖在身上,这样就能暖和一点。

视线跃过锈迹斑斑的铁栏杆,他仿佛看到……八岁时他在院落的那棵老梧桐树下拆生日礼物,下班赶回来的爸爸,身上的警服都没换,就把他小小的身体高高举起,抱着他转圈。

“文笙今年八岁啦!”爸爸大笑着:“向着英勇的男子汉更进一步!”

而他不满地说:“八岁也可以是男子汉了!”

爸爸哈哈大笑:“是!世上的一切,文笙都要大胆去面对,文笙以后一定是一个非常出色的男子汉!”

饭桌上,面容模糊的妈妈摸了摸他的头。奶奶拄着拐杖走来,低低地说:“文笙啊……”

“哎!”

“今天想吃什么?”奶奶说。

苏文笙想了想,高声说:“番茄浓汤!”

“好,奶奶给你做!”奶奶应了一声,颤巍巍地朝厨房走,走了几步,又回过头来:“文笙啊。”

“哎!”

“今天想吃什么?”奶奶问。

苏文笙笑了笑,不厌其烦地重复:“我想吃番茄浓汤。”

“好,奶奶给你做……做……做什么来着?”奶奶愣了愣。

“番茄浓汤,奶奶。”

“哎,好,好……”奶奶蹙起眉,忽而用拐杖指了指爸爸:“等下,你是谁?怎么跑到我家来了。”

“奶奶,那是我爸爸……”苏文笙反复地教着。

他早就知道,奶奶得了一种病,犹如变回了一个稚拙的小孩。不过没关系,就像奶奶曾经教他的一样,他会教奶奶。

他们吃着菜,爸爸聊到今天的工作,说抓到了一个异种,好像叫什么……魑?那个异种一个劲地重复,说“我是来救你们的”……那股疯劲还真严重。听了它的话,几个警卫险些发疯。

苏文笙让爸爸小心,不要太接近异种。

奶奶抱来了一壶梅子酒,一开封,香气醉人。苏文笙好奇地望了望,差点醉了过去,引得爸爸妈妈一阵大笑。

吹蜡烛许愿时,苏文笙缓缓闭目。

“文笙未来想当什么?”爸爸问。

苏文笙毫不犹豫地说:“我要和爸爸一样,当保护大家的警卫!”

“那可是很辛苦的。”

“没关系!我不怕吃苦,最怕的就是没希望。”

“还有什么愿望吗?”

“如果警卫当不了,造福人间的科学家也可以,遨游太空的宇航员也可以,或者,其实站岗的保安也可以……”他自由地畅想着自己未来的可能性。

那千万种可能性,一定会有更好更远的可能。无论想成为什么样的人,都有机会。

只要努力学习,就会拥有多姿多彩的未来……学校里,老师一直是这么说的。

舔着嘴边的奶油,他的思想飘到了天空中,幻想着自己长大后成为很厉害很厉害的人,扫清天下的一切不公之事,把诗歌与绘画带回这个麻木的时代……拯救整个世界……

直到,门口传来敲门声。

爸爸妈妈立刻安静下来,看向门口,露出恭谨的神情。

浑身雪白的教父站在门口,仿佛沐浴着霞光,眸光清冷而淡漠。

“文笙,生日快乐。”他的声音也如清冷的霜雪。

苏文笙愣了愣,笑着应了一声:“教父!”

在他很小的时候,这位仙人般的人物就成为了他的教父。人们都说,离主教这么看重苏文笙,苏文笙以后一定是一个很厉害的人,说不定也能成为半仙。

离明月转身离开,苏文笙却很快追了上去。

“怎么?”离明月并未回头。

“教父!您一直这么看重我,我以后也为您送礼物好不好?您的生日是多少号?我听说蝴蝶能带来好运……”

离明月径直向前走去,苏文笙跟不上。直到离明月的背影不见了,苏文笙跑得气喘吁吁,只能遗憾地往回走。

教父……好像并不在意他的礼物。

也许对教父而言,自己只是一个学生而已。并没有……特别之处。

他低着头,有些沮丧地往回走,月色将他的身影拉长。

“捉只蝴蝶给我看吧。”

身后却忽然传来清冷的声音。

苏文笙惊讶地回头,看到早已走远的教父,居然又出现在了他的背后。

那双千年不化的冰色眼眸颤抖了一下,回望着他。月色将他们的身影同时拉长,混淆在一起。

“捉只蝴蝶给我看吧。”

离明月望着这个小男孩,重复着。

如果你能……让我看到额外的可能。如果你能……厉害到代替那位即将前来的救世主。我愿意,相信你的未来。

所以,

捉只“蝴蝶”给我看吧。

这稻亚城,几乎不可能出现的,已经被污染得非常迅捷而灵敏的蝴蝶。如果你能以普通人的身份捉到,这是奇迹。

我渴望一个奇迹。让我……放过你,拯救你……十九岁后注定凋亡的命运。

我渴望……

“你们”那种天真而稚拙的理想主义。

男孩愣了愣,随后,一个大大的微笑扬在他的嘴角。明亮而清澈,天真而稚拙。

男孩并不能明白教父语中的深意,他只是在想——

原来教父喜欢蝴蝶。

太好了。

他也很喜欢。

……

离明月曾无数次梦到那片蓝色的湖。

折翼天使亲吻着湖面,坠入稻亚城东湖的水中月,蓝色满月之下,少年的逝去无声无息。

离明月曾无数次地想,这到底算什么。一场注定献给救世主的祭祀吗?一种注定悲剧的人生?还是一个折磨他千年的噩梦?

为什么不能留存一些理想化的天真?两个救世主,为什么不能同存于世?

为什么……命运最后非要……溺死一个满怀理想的少年?

只要想起最后苏文笙的眼神,他会觉得,自己的双手染满血腥。

他开始害怕看到苏文笙遗留的一切,明明是淡漠了千年的心灵,却因为一个孩子的逝去而被击溃。

无论是少年留下的生锈铅笔盒、书包、早读的课本。每当看到这些,他都像沉入了一场昼夜不息的噩梦。

苏文笙的挣扎、痛苦、绝望,挤满了他的内心。每次他走至蓝月下、行至东湖边,仿佛都能看到一个影子,朝他招手。

“教父,您看,这是我给您捉的蝴蝶……哎呀,蝴蝶逃跑了。”

“教父,您看,蝴蝶逃跑了。”

“教父。”

“蝴蝶逃跑了。”

一遍又一遍,一遍又一遍,他的眼前,永远不分白昼黑夜地重演着,重演着,苏文笙为他捉蝴蝶的场景,如同纠缠不息的梦魇。

从小到大,每次苏文笙来教堂学习,都会试图为他带来一只蝴蝶。但稻亚城的蝴蝶很少见,就算抓到,蝴蝶也会很快挣脱逃走。

十八岁那年,苏文笙终于捉到了一只蝴蝶,把它呈到了离明月面前。

当离明月眸光颤抖,打算去祈求神灵放过苏文笙时……苏文笙却忽然笑了,放走了手中蝴蝶。

在离明月惊诧的目光下,苏文笙望着那只翩翩起舞的蝴蝶:

“还是放了它吧。”

“天空很美,稻亚城外也有野花。”

“我这些年,看到了太多的悲剧,大多源自神灵。我认为幸运还是要靠自己拿到,而不能靠神灵祝福。我在想,这十几年来,我一直把希望寄托在蝴蝶上,到底有什么意义。我明明知道……蝴蝶并没有什么额外的意义。”

他抬起头,望着容颜十年未变的教父。

眼中,依然是令人渴望的、稚拙而天真的理想。

“不是吗?教父,我想,自己再努力努力。而不是依赖一只蝴蝶。”

离明月的嘴唇颤抖了一会。

喉咙堵着什么,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。

也许,苏文笙终其一生,都没能明白他执意要捉的蝴蝶,在离明月眼中到底代表什么。也许,苏文笙早就明白了,只是一直没说出口。

但他确实放走了“蝴蝶”。

最后也放走了自己的“生”。

寂静的夜梦中,离明月经常梦到那片东湖。

草叶摇曳,蓝色月光之下,少年的黑发飘逸地飞起,侧着头,朝他笑。

一只白鸽扑扇着翅膀,在他们之中飘下纯白的羽毛,仿佛一场新雪。

见到他,少年跨过草叶,大步向前,来到树下,笑着,对他说。

“教父。”

“我要为你捉一只蝴蝶。”

无数次,无数次,少年对他笑着,在湖边,黑发飘起,望向他。

仿佛一场永远重播的梦魇,

少年反反复复对他说,

“教父。”

“我要为你捉一只蝴蝶。”

……

笑声停止的时候,东湖里什么也没有。

没有月色,

也没有蝴蝶。

……

“抱歉。”

“……抱歉。”

“让‘你们’受累,对不起。”

离明月牢牢抱住十九岁的神明,反复说着抱歉。

抱歉于……他没有信任于那一种孩童般的天真。

抱歉于……那时他没有朝着盈满月光的湖面,伸出手。

抱歉于……直到最后,他都没有抓住那只蝴蝶。

……可是你不需要对我道歉啊。苏明安茫然地想。

他的手僵硬地凝在空中,不知是该回抱,还是该举剑。

苏文笙已经不在了。

他在最后时刻确实很不甘心,但在苏明安的感知中……他恨过天地、恨过神灵、恨过那些暴徒、恨过腐败的联合政府、恨过这无法改变的命运……

却没有一点点,恨过他的教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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