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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从光明上了初中,党校,家文是再没去过。跟克思和陶先生,也全无来往。这日撞在一块儿,又得吃个午饭,真是一场煎熬。
克思叫过光明,闲聊天,大面场上还没撕破脸,所有人都客客气气。只有家文凛然,并不打算给任何人好脸。
吃饭了,大桌不够坐。小忆、光明和吉吉坐小桌。
大人孩子都不说话,一顿饭吃得无声无息。没了卫国,家文和这些人坐到一起的理由,只有光明。饭后,克思拿出二十块钱,往光明怀里塞。光明死活不要。陶先生笑着对家文:“你看,这出来也没带钱。”
家文面沉如水。坚决不能要,给二十,算什么?打发要饭的?光彩怀里的小狗跳下来,要吃桌子上剩下的骨头。鲁先生连忙收拾。光彩去追小狗,小狗顽皮地乱跑,窜到小忆闺房,拉了一泡屎。小忆恶心得大叫。
克思和陶先生正好抓住时机:“赶紧走,这狗不听话,华子、小鲁、家文、敏子,我们先走,上街逛逛。”三口子留下一泡狗屎遁逃。
二十块钱放在小桌子上,一张旧票子,皱巴巴的,怎么看怎么恶心,和狗屎很配。
“打发要饭的!”家文终于喊出来。
鲁先生跑到阳台上远眺。陈家的事,他不想卷入,到底是外人。小忆和吉吉躲在屋里玩拼图。
春华安慰,说可能真没带钱。
家文恨道:“谁也没要这两个臭钱!没他,我孩子照样养大!”敏子到底低一辈,家文进陈家门的时候,她还只是个小女孩,加上家文漂亮,她一贯仰视。且她深知家文的脾气,说一不二。所以虽然现在富了,她敢在春华等人面前显摆,却独独不敢在家文面前造次。敏子不作声。
春华进屋,摸了一百块钱出来,硬塞给家文。
家文不要。但今天事情出在她家,春华坚持要出点血。家文拿了钱,没坐几分钟,便带光明离开。
人刚走,敏子就撇撇嘴,跟春华窃窃私语:“这大舅也是,还说去逛街,三口子出来就带二十块钱,逛什么街。”
克思两口子什么人她当然比敏子更明白,可那毕竟是她哥,说他不好,也会伤了自己的面子。春华只好说:“平时也带,可能这次真巧了,也不知道你文姨要来。”
敏子怪笑道:“文姨现在也硬气。”
春华不懂她什么意思,等下文。
敏子说:“谈了一个,我们厂的,年纪可比老舅还大。也是丧偶。麻将打得好,号称麻将皇帝。”春华之前隐约听到一点,但不确定。只是这种事,家文不说,她也不好问。而且既然卫国已经去世,这也好几年了,她完全有权利再走一家,毕竟还年轻。但不可否认,她心里不舒服。敏子揶揄道:“跟老舅没法比,一个天一个地。”
春华不作声。
敏子啧啧道:“人哪,没意思,老舅以前对她多好,有什么用?”
春华叹息:“你老舅再好,人没了。人,就是再有本事,没个好身体,一切等于零。”
敏子接话道:“她也不照样嫌贫爱富,找我们厂的。”
春华反问:“谁不是趋利避害,谁会上赶着那穷的找。”她不想再说这个话题,就问敏子,“你跟你婆婆怎么样了?”
敏子道:“有这婆家跟没有一样,孩子我自己带,一年到头,钱也不见一个。”春华笑说:“那还不是你自己选的。”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家里的事,无非敏子嘲笑一下老二惠子,数落一下老三智子。老二下岗,丈夫不太能挣,孩子顽皮,样样比不过她鲍敏子。老三虽然考到法院去,工作体面,但丈夫从木材公司下岗,到外地打工谋生,也不如她生活和美事事顺心。这种状态,充分满足了敏子的虚荣心——处处占上风,她是老大。
何家客厅,李雯拿着一只诺基亚手机,在给老太太和美心演示:“跟以前的大哥大一样,就是小些,更方便,奶奶,你用你用。”
美心笑道:“你们自己用吧,家里这个固定电话,一天都响不了几次,这个年纪了,没人找我们。”老太太也说自己怕听电话,吵脑子。李雯只好作罢,她原本想用这个诺基亚新款手机做引子,打算做美心和老太太的工作,至少让他们赞助一套新房。可人实在不收,计划只好搁置。出了家门李雯就没好脸:“何向东,你是不是不想跟我结婚?”
“怎么可能。”小年意识到必须哄她。
“房子的事到现在没落实,要不这样,你倒插门,房子我们家解决。”李雯家有点财力,但很精明,会算计,尤其她妈。
“说什么呢。这不马上解决了嘛。”小年也头疼。
“在哪儿呢?”李雯问,“何向东,你好歹是长子长孙,又跟何家姓,你结婚,家里出一套房子,这不天经地义的嘛,怎么就这么难。”
小年道:“要不,就借五姨的房子结婚。”
“借?”李雯口气质疑,“连个自己的窝都没有?”
小年不吭声。他也觉得有些为难。这事,他跟爸妈提了,老两口在想办法。只是,一直没想出来。
不行,还得谈。
李雯道:“你就不想想,你为别人考虑,别人为你考虑吗,一辈子就这一件大事,都办不明白,哦,租房,可以。但户口怎么落,以后孩子上学怎么算,何向东,我可不打算结几次婚,就这一次,跟你过到底了,有个安安稳稳踏踏实实的家,怎么了?”
面对李雯的要求,小年哑口无言。她的要求是对的,也不算过分,但眼下,他们家,就是没有房子给他结婚。
“不是没有,是不想给,跟那芝麻一样,你不去榨,自动就出油了?”李雯随手指着路边的小磨香油店对小年说。
小年到家,建国在。坐在沙发上翻世界地图册。小年脱了鞋,招呼了一下。建国问:“一整天,又跑哪儿去了?”
“跟李雯去奶奶家。”
建国有点意外,知道主动去看老人了:“你奶怎么样,老太太怎么样?”小年说:“老太还是胆结石,时好时坏,阿奶挺好的。”
建国没再问,仔细看地图。
“爸。”小年率先发问。
建国抬起头。
“我这婚,到底还结不结?”
“这是什么话。”建国两手支在腿上,很有军人的气派,“你结婚不结婚,应该问你自己。”
他没理解儿子的意思。
“我在哪儿结婚?”小年更进一步。
“当然是淮南。”
“是说什么地方?”
“就在田家庵,你们想在洞山?”
“不是,是说具体什么地方?”
“军分区。”
小年着急:“爸,我是说,结婚,我们住哪儿?住家里?李雯愿意,我都不愿意。”终于点明了。
“你妈不是说了吗,先结婚,慢慢想办法,我跟你妈结婚那会儿,刚开始也是没房子,后来情况就好转多了。都有个过程……”
小年不得不打断他:“爸——你们那什么年代,现在什么年代,老拿过去的皇历对着现在的日子,能行吗。”
建国有些为难。区里的房子刚盖好,他可以在龙湖小区分一套,但如果他要房,军分区的房子必然要还回去。他和家丽没地方住。而且他目前的前途尚不明朗,是升,还是退居二线,正在徘徊当中,他想留在军分区跑跑关系。当然,直接买商品房,他也不是没考虑过,可他和家丽商量之后,觉得不能孤注一掷,毕竟儿子不止一个,将来他们还要养老。最好的办法就是等,如果他能再升半格,到正县级,住房条件也会相应改善。到时候,一大家子住在一起,几世同堂,满足建国对于家庭的美好畅想。建国一直以去世的老丈人常胜为榜样,弄一大家子,热热闹闹,秩序井然。
家丽进门,一头汗,慌慌张张的。小年见他妈回来,问:“妈,你说我这房子怎么办?”家丽顾不上跟他说话,对建国:“你没接到电话?”
“什么电话?”
家丽跑到座机旁,才发现电话没挂好,着急,“你在家搞什么名堂,电话都挂不好!”建国诧异:“你吃枪药了?”
家丽着急:“小冬来电话,打到她三姨那儿去了!你快给小冬部队那边回一个。”
建国不解:“现在打过去干吗,搞不好在训练。”
家丽不耐烦:“让你打你就打!老二在武汉被人欺负了!”几经几转,小冬在武汉当兵。建国连忙拿起电话,打过去,连里没人接,是操练时间。等等,再打。这下有人接了,让稍等,建国、家丽和小年在电话旁,气氛略显凝重。不久,小冬的声音传过来,刚开口说第一句话就哭了:“爸——”
家丽的心揪起来。
细雨蒙蒙。淮南长途汽车站,开往武汉的长途车检票,家丽两口子,一前一后进站,登上长途汽车。小冬下新兵连被老兵欺负,挨打,受罚,他又不敢声张,只好找爸妈哭诉。